請做“田鼠阿佛”的家人

這是少年商學(xué)院微信（ID：youthMBA）分享的第145篇文章，作者粲然是作家、媽媽、親子閱讀愛好者，本文原刊發(fā)于紐約時報中文網(wǎng)，我們已經(jīng)與她聯(lián)絡(luò)授權(quán)。

有的媽媽跟我說：“你一方面提倡每晚給孩子講一小時的故事，另一方面卻要求講故事時不要給孩子灌輸任何人生道理。我實在想不通，那為什么要說故事呢？又有什么故事不包含人生道理呢？”

其實，幾乎所有好繪本都不說教人生道理。它們津津樂道的多半是一段經(jīng)歷、一個過程、一個有趣的生活片段。《母雞蘿絲去散步》說的是一只母雞飯后悠悠哉散步，捕獵它的狐貍尾隨其后，卻一再失敗。（注意，它沒有說“善無為而久長，多行不義必自斃”。）《大雨嘩啦啦下》說的是大雨前后一整條街的各種忙亂（注意，它沒有說“不經(jīng)歷風(fēng)雨怎么見彩虹”。）《爸爸，我要月亮》說的是父親用盡奇思怪想和努力為女兒摘下月亮，但女兒的月亮卻得而復(fù)失。（注意，它沒有說“爸爸非常愛你，什么都愿意為你做”。）這是繪本的可貴之處。它們沒有在書后用蠅頭小楷寫著嚴(yán)肅的“這個故事告訴我們……的道理”（許多傳統(tǒng)故事書經(jīng)常干這種事）。但是，所有繪本集合起來，卻在告訴孩子：生命有千百條途徑，你可以成為獨眼海盜、可以成為撐船擺渡的老伯，可以成為下大雨時咯咯叫的雞，可以成為專吃月亮倒影的小魚，可以成為高山上貧窮孤獨的孩子，可以成為為吃一只雞費盡周折渾身傷痕的狐貍……可無論你成為什么，生命充滿奇趣，都值得你細(xì)細(xì)品味。

這樣的話，是說不出來的，它是你們所有共讀共游的集合。像一大塊五彩斑斕、各種構(gòu)成的晶石，像一塊穩(wěn)定的錨，一根鎮(zhèn)海神針，安放在孩子靈魂最深處。

但是，幾乎所有人，包括我自己，都很難克制在共讀的末了，跟孩子說：“你看，這個故事想說的是……最壞的是……媽媽希望你做的是……”這樣的話。我們的心歸根到底充滿高高在上的矜持，認(rèn)為成功的生活是由“自己知道可別人不知道的道理”鍛造出來的。但這些道理都不是生命的真相，只是把孩子們一點一點從自由自在的世界扯開。

有段時間，我非常猶豫，不知道自己該在什么時候懸崖勒馬，什么時候滔滔不絕。這時候，我看到一本對自己而言非常棒的繪本：《田鼠阿佛》。

《田鼠阿佛》的作者是李歐·李奧尼。在2歲前的親子共讀中，我一直不認(rèn)為他是個“必須推薦”的作者。這不是說他不好。如果用一個不恰當(dāng)?shù)谋扔?，在嬰幼兒的閱讀領(lǐng)域，他有點像里爾克和葉芝，而安東尼·布朗和湯米·狄波拉則像夏洛蒂·勃朗特。前者把自己隱藏起來，有宏大、嚴(yán)謹(jǐn)、高度凝練卻帶有距離的哲學(xué)人生系統(tǒng)；后者則天生就被商業(yè)化所喜愛，靠謳歌自己個人經(jīng)歷和感情就能風(fēng)靡世界。這樣說，我沒有任何厚此薄彼的意思。兩歲半前的孩子多半更喜歡安東尼·布朗（《我爸爸》、《我媽媽》）和湯米·狄波拉（《先左腳、后右腳》、《樓上的外婆和樓下的外婆》）。因為他們的繪本里說的是嬰幼兒們熟悉的事，可再大一點的孩子，當(dāng)他們對色彩、形狀、對審美和定義人生有自己更強(qiáng)烈的認(rèn)知要求，李歐·李奧尼就會像淺灘里的巨石一樣呈露出來，變成他們最強(qiáng)的挑戰(zhàn)者和最好的朋友。

可我今天要說的不是李歐·李奧尼對孩子的意義，而是《田鼠阿佛》對我的意義。

? ? ? ?《田鼠阿佛》是1968年美國凱迪克大獎作品。說的是老墻上住著小田鼠一家，冬天快來臨時，田鼠們忙著收集玉米、堅果、小麥、米桿，只有阿佛老默默呆在角落里。

阿佛，真是一只沒有行動力的田鼠。當(dāng)其他田鼠問它：“阿佛你為什么不干活”時，它就耷拉著眼皮回答：“我在干活吖——我在采集陽光、因為冬天很冷；我在采集顏色，因為冬天是灰色的；我在采集語詞，因為冬天日子又長又多，我們會把話說完的?！?/p>

聽完他的解釋，田鼠家人什么也沒說，忙碌去了。阿佛則兀自發(fā)呆。

然后，冬天真的來了。小田鼠們躲進(jìn)山洞里，一開始，他們分吃各種果子。可后來，果子被吃光了，它們進(jìn)入真正緩慢、沉默、難熬的隆冬。這時候，他們問阿佛：“你的那些東西呢？”阿佛就開始向他們描繪，描繪陽光、五彩繽紛的顏色，為他們念很長的詩鼓勁。田鼠阿佛的家人們紛紛鼓掌喝彩。

——這就是《田鼠阿佛》說的故事。

這個故事開始讓我大吃一驚。我是說，李歐·李奧尼真是完全不受任何傳統(tǒng)童書觀念影響的繪本作家。他的繪本（尤其是《田鼠阿佛》）處理并不投合和寵溺孩子。比如，畫小田鼠一家，他沒有按慣有童書的做法，畫一只老鼠爺爺，一只老鼠奶奶，一對老鼠爸媽，他僅僅簡單地畫了五只田鼠，沒有年齡，沒有層級；畫秋天或者冬天，他不畫落葉飄飄或者白雪皚皚。你在他的畫面上看不出季節(jié)的象征，只能看到顏色一點一點的減少——生活干枯了，冬天來了——而后，在阿佛說話時，顏色又來了。是的，李歐·李奧尼和所有懷著童趣和詼諧，想著“這樣畫孩子會喜歡吧？”而著筆的繪本作者不同。他只是疏淡、尊重地等著你的心靈和這些畫共鳴。

在看《田鼠阿佛》的這段時間，我心里藏著兩個困惑。首先是共讀上的，之前說過，我一直在想，“我真的可以只說故事嗎？人生真的沒有什么道理值得私將授受嗎？”其次是育兒過程中的，我的孩子米尼滿兩歲了。在孩子之間的交往中，他展示了我們很喜歡的特質(zhì)：善意，允許分享。可問題也相應(yīng)出現(xiàn)，他會遇到搶他東西、抓撓他，把他推在地上的孩子。遇到這樣的場面，他總是顯得困惑。即使跟他說：“下次有人欺負(fù)你的時候要反擊哦！”，也沒什么作用。

這兩個困惑，指向是相同的。作為媽媽，我必然面對這樣的考驗，要不要強(qiáng)硬地把自己對社會的判定和經(jīng)驗告訴他。這有點像塞給他一把武器，盡可能多地保證他不受傷害——可是，從此他就要負(fù)戈旅行了啊。

在我看來，《田鼠阿佛》不是寫給阿佛，更多是寫給李歐·李奧尼心目中的“理想家人”——給孩子足夠多的時間，放手讓他自己去體驗世界，去和世界萬物交流。讓他緩慢地、甚至屢次受挫地、按照自己的歷程發(fā)現(xiàn)自我，發(fā)現(xiàn)美，也發(fā)現(xiàn)丑。

這樣做，作為孩子的家長，一定是一件很不容易、很煎熬、需要勇氣和克制的過程吧。但只要用包容的心等待著，總有一天，孩子會滿載而歸。

和這個繪本搭配著看的，恰好是《夏山學(xué)校》這本書。

? ? ? ?教育家A·S·尼爾在夏山學(xué)校施行自由民主的教育方式，這種“自由民主”的內(nèi)容讓我們瞠目結(jié)舌的：上課自由、沒有考試、完全舍棄訓(xùn)練、要求、道德與宗教教育。這樣說起來似乎挺容易的。但當(dāng)你知道夏山學(xué)校有學(xué)生長達(dá)13年不上課，只逛游，真的很難淡定。

我們對孩子天性的尊重，多半有個時間和心理底線。也許是半天、一個暑假、開學(xué)前的一年，也許是“只要他不給我添亂”、“只要他不被人欺負(fù)”、“提倡天性可以，但他得認(rèn)同我是權(quán)威”。

很少有人能完全放下自我，讓孩子按自己的意志享受屬于自己的一生。很少有人完全相信“孩子的本性不僅善良，而且聰明、實際，大人只需讓孩子們依自己喜歡的方式去做，照自己的能力去發(fā)展，他們就能成為快樂且富有創(chuàng)造力的人”。

雖然這個社會很令人失望，但試著縫住自己的嘴，放孩子闖蕩看看吧？以“田鼠阿佛的家人”為樣板，我一遍一遍對自己鼓著勁。

從那天開始，我就試著在翻過圖書最后一頁時，打斷自己喋喋不休的嘴，總結(jié)說：“故事說完了?！?/p>

萬一米尼被欺負(fù)呢？嗯，那就讓他被欺負(fù)吧。只要自信和被愛，被欺負(fù)著被欺負(fù)著，總有一天，他會對自己說：“我不想過這樣的日子。”“這是不對的?！弊约盒睦镒龀龅臎Q定，就好像自己選擇拿起的武器，會知道什么時候出擊，什么時候毫無負(fù)擔(dān)地放下。

無論共讀抑或處世，即使是小寶寶的家長，都要學(xué)會微笑著等待。等待他們緩慢走漫長的路，游逛著，或者誤入歧途，然后，達(dá)到你，或者超過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