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家上世界名校通識課
文| ?楊照 臺灣文學家、歷史學者
授權自公號:看理想
從世俗的標準來看,臺灣作家楊照作為家長,無疑是成功的——人們會說,看,他培養(yǎng)出了一個天才少女鋼琴家!14歲去德國諾漢威留學,獲得全德青年音樂大賽滿分第一名,16歲就入選史蒂芬·寇瓦謝維契大師班……又因楊照也是哈佛大學博士候選人,所以他們父女倆更是旁人眼中的“學霸勝利組”。
楊照是出了名的愛女兒。女兒小學畢業(yè)那年,他將累積多年的父女對話寫成《我想遇見你的人生》,滿紙期許、關懷、包容的濃情呢喃,被作家張大春形容是“明目張膽地背著老婆和另一女孩傾吐心事”?!拔蚁Mo她一個機會,發(fā)揮跟別人不一樣的特色、每個人都應該獨一無二?!睏钫照f。
但是他的“成功”,卻恰恰是因為他并不在意那些世俗的標準。少年商學院微信曾分享過他的文章《所謂“養(yǎng)兒防老”,是孩子可以防止我們遺忘年少的夢想》。同時,楊照對教育的反思從未停歇過。同樣,他和他的孩子一樣,討厭枯燥的應試和唯分數(shù)是從的教育。
之后,楊照出版《別讓孩子繼續(xù)錯過生命這堂課》一書,他在書中指出,我們的教育,缺少了至關重要的幾堂生命必修課。今天,學院君為您整理出楊照娓娓道來的這6堂生命教育課——這不只是我們欠孩子的6堂課,也是我們每個人需要捫心自問,是否需要補習的6堂課。
第一堂課
獨立判斷
(電影《迷墻》劇照)
1952年,美國心理學家艾許(Solomon Asch),做了一個重要的實驗。
他找了自愿的參與者,告訴他們要觀察一個人面對問題時的反應程序,所以需要他們回答一連串的問題。七到九個人在同一個場地,然后實驗者開始問一些簡單的問題。
事實上,場子里只有一個人是真正的受測對象,他永遠都最后才回答問題,其他人則是安排假扮的人,他們故意講出錯誤的答案,再看受測者會怎樣回答。
實驗發(fā)現(xiàn),有將近三分之一的人,會因為前面人講的錯誤答案,而改變自己原本清楚知道的正確答案。
同時期,美國心理學家梅爾葛蘭(Stanley Milgram)做了另一個實驗。
他找來志愿者,告訴他們要實驗人受輕微電擊時會有的反應,志愿者需要做的再簡單不過,就是依照旁邊專家的指令,按下面前的按鈕。隔著玻璃,實驗屋中一個身上連著電線的人就會受到電擊,專家就能記錄電擊反應。
專家告訴來按鈕的人:被電擊者是自愿參加實驗的人,而且電擊絕對不會有真正的危險。
實驗開始,每按一次按鈕,被電擊的人顯然就多痛苦一層。到后來被電擊的人甚至從椅子上跌下來,痛苦地在地上打滾。然而,不管玻璃那邊發(fā)生了什么事,玻璃這邊的專家,都不為所動,持續(xù)發(fā)出同樣的指令:再按!再按!
其實,玻璃里被電擊的人,身上根本沒有通電,他們是被找來演戲的戲劇系學生。真正要實驗的,是一個人明明看見別人的痛苦,會選擇繼續(xù)接受專家指令,還是會聽從良心的判斷拒絕再按鈕。
實驗發(fā)現(xiàn),45%的人,不管玻璃那邊的人痛成什么樣子,只要專家下令,他們就會一直按、一直按。
這兩個實驗,半個世紀后仍然有效地提醒我們——從眾的壓力,和聽從專家的習慣,多么可怕!大家都胡說八道時,就算我們自己清楚那是胡說八道,然而在壓力下,我們不小心就會選擇跟著一起胡說八道。更可怕的是,只要有專家在旁邊權威下令,盡管擔心說不定再按鈕會出人命,還是有那么多人會繼續(xù)按鈕。
活在這個時代,兩件事逃避不了。我們逃避不了群眾,也逃避不了專家。愈是逃不開群眾與專家,我們就會愈需要獨立判斷的基礎。
什么是“獨立判斷”?就是當自己的想法和群眾和專家不同時,不必須對群眾與專家投降,而還能保留一點冷靜思考的空間。
如何培養(yǎng)“獨立判斷”的能力?最簡單的方法,就是不只相信答案,還知道答案是怎么來的。不只學習知識的結果,還要學習知識的過程。
講得再更簡單一點,就是培養(yǎng)一種追究道理的態(tài)度,總是在問:“這知識是怎么來的?”“這知識跟我有什么關系?”,這樣的人自然不會那么容易被群眾和專家?guī)У藉e誤或殘酷的路途上去。
我手上有美國學樂出版社(Scholastic,就是《哈利波特》的出版社)為美國小學編寫的三年級英語課本,其中一課的標題叫:“News or Views?”
課文主題教小孩理解:兩個發(fā)音類似的字,指的是很不一樣、更不該被混淆的兩種東西。News是新聞,是發(fā)生什么事的事實訊息,Views則是意見,是個人的喜好與厭惡表達。
接下來課本里就列出許多例子,讓學生練會怎么分辨什么是News,什么是Views,也讓老師可以帶領孩子在課堂上討論。這是“英語課”,卻同時也是“社會課”。
是的,學校、老師可以做的,是提早告訴孩子們,他們將要遭遇的資訊環(huán)境到底是怎么回事,并且為他們做思想與態(tài)度上的準備:如何了解資訊、如何對待資訊。
這些工作如果早點做、持續(xù)做,那么等小孩大到會感受大量資訊鋪天蓋地地圍過來時,他就不會盲目天真地將這些東西照單全收,就不會被這些東西牽著鼻子走,能夠保有基本獨立判斷的空間。
等他們長大了,對整個社會多有用!他們具備基本新聞常識,也就是具備了分辨新聞是非與好壞的能力,他們對新聞的選擇會不一樣,今天很多奇怪的新聞亂象也就不會存在了。
第二堂課
自重與尊重
(電影《蚯蚓》劇照)
“校園霸凌”是個新說法,然而其行為本身,卻不是什么新東西。換用更明白的說法,“霸凌”就是“整人”,以大欺小、以多欺少的行為,發(fā)生在校園里,就是“霸凌”。
小學生、中學生在學校里熱衷于霸凌行為,覺得霸凌“好玩”,因為他們從電視上獲得的信息就是如此——那些收視率最高的綜藝節(jié)目,賣點就是整人,看著被整的人,大家哈哈直笑,覺得真是“好玩”。
這樣的節(jié)目,從整人者的視角出發(fā),讓觀眾認同于整人的感覺,刻意制造出來的歡樂氣氛,明明白白傳達了一種價值:整人好好玩,想出辦法來整人,很酷、很了不起。
看電視的小孩,不會了解節(jié)目中的表演性,不會了解整人與被整人之間的工作關系,被整的人基于表演需要必須忍受其過程,而且也從中獲得了金錢或名聲上的酬勞。
小孩會看到的,只有“整人好好玩”,他們回應刺激的方式,只會是學習、模仿,在現(xiàn)實上尋求整人的樂趣。
現(xiàn)實里不會有人自愿被整,于是想整人的,就必須找到那種無法拒絕的對象。結果,就是最殘酷、最不文明的強凌弱、眾暴寡,一種沒有正義感,更沒有同情心、同理心的校園環(huán)境。
這不是行為合不合法的問題,不只是法治教育的問題,這是更根本的文明態(tài)度問題。
如果在這樣的環(huán)境中長大,不論作為整人者、被整者或旁觀者,其內在人格都會是扭曲的。我們不能想象、不敢想象,這樣的人長大后將組成一個什么樣的社會?誰還愿意活在這個社會里,還能在這社會中感到安全,進而追求幸福呢?
第三堂課
享受知識,享受快樂
(電影《死亡詩社》劇照)
一位在社會上備受歡迎愛戴的老師,教會很多人接近欣賞古典音樂,可是他在大學里開的音樂史課程,學生卻常常在課堂上睡得東倒西歪。他教學生比較不認真嗎?當然不是。那為什么這樣?
“因為在臺灣學音樂的學生,通常都不喜歡音樂。”這是他給我的答案。
乍聽下覺得多么荒謬驚人,學音樂的學生不喜歡音樂?但稍微細想,又覺得這說法精確點出了臺灣教育最普遍的問題——沒幾個學生對自己所學的東西有興趣,相反,學習對他們而言是勉強的,所以他們動不動就睡著。
他們缺乏的,不是知識,而是更根本的知識與學習準備。從來沒有人教會他們如何享受知識的樂趣。沒有人教會他們面對未知時的興奮好奇心情。
從小學的任何東西都不是為了自己,而是拿來換分數(shù),換贊美,換前途、換賺錢職業(yè)的工具。這樣的小孩,當然只會一堂睡過一堂,睡得渾渾噩噩,睡得無聊痛苦。
我們需要的,其實不是生活教育、藝術教育、文化教育,而是享受生活的教育、享受藝術的教育、享受文化的教育。拿掉享受,教育的效果就大大走樣了。
我相信,教育的目的是——教會小孩“別當混蛋”、“別當壞蛋”、“別當笨蛋”。
我們必須教會小孩一套本事,讓他將來能夠在社會上生存,不必依賴別人,懂得自我負責,這是“別當混蛋”。
我們必須教育小孩行為規(guī)范,知道可以做什么,不能做什么,最重要的是,不能傷害別人,這是“別當壞蛋”。
這兩種教育目的,在臺灣很少有人不了解,而且我們的教育資源和時間,也大部分投注在這上面。更重要的,這兩方面的教育失敗,對老師和家長都構成很大的壓力,很害怕小孩不能自立,更怕小孩作奸犯科。
但在這兩方面的重視,卻相應造成了對第三種教育目的的忽視。什么叫“別當笨蛋”?真正的“笨蛋”是不懂得追求生命豐富性,也不懂得享受當下生命經(jīng)驗美好的人。
我們的教育,沒有教會小孩如何領略、創(chuàng)造快樂的經(jīng)驗,看到小孩快樂,家長、老師可能會以為地認為小孩沒有在學習,沒有在進步。
我們的教育更沒有教小孩如何尋找、創(chuàng)造多元的快樂經(jīng)驗。為什么小孩看那么多電視,為什么會一頭埋進電動玩具里出不來?因為他們不懂得其他的樂趣,沒有人介紹他們享受其他快樂。
第四堂課
批判和反省
(電影《歷史系男生》劇照)
一九九七年,我到日本京都度假,進了京大校園,發(fā)現(xiàn)剛好是京大創(chuàng)校百年。讓我意識到“京大百年”的,不是慶典,不是華麗布置,也不是熱鬧的學生活動,而是一張近乎簡陋的海報,上面寫著:“京都大學與殖民政策——反省百年京大犯過的錯誤”。
那是京大法學院教師團體辦的座談。我直覺以為,那一定是激進的團體,特立獨行帶著唱反調意味的活動。
然而,在校園里走了一圈,我越走越驚訝,因為法學院教師團體的活動竟然不是特例,放眼望去,和“京大百年”主題相關的訊息,一半以上都是批判性、反省性的議題。
為什么京大要用這種冷靜、憂慮、近乎憤怒的方式來“慶?!睂W校百年?這所學校的老師和學生在想什么?這所學校的領導在干什么?
那些天,我參加了幾場“京大百年”的活動,我的日語程度、對京大的了解不足以讓我聽懂會場中所有的討論,然而如此有限的理解,卻已經(jīng)夠給我清楚的答案了。
京大的老師、學生,他們用批判學校、批判校史,而不是張揚學校成就,來表達對于學校的驕傲與敬意。
他們一再提到京都大學與東京大學的差異。東京大學是日本政治的骨干,從戰(zhàn)前軍國主義政府到戰(zhàn)后自民黨政府,一貫如此。
而京都大學始終扮演從左翼批判制衡權力的角色,在許多不同學科領域,都有自成一格的“京都學派”,而幾乎無例外,“京都學派”都比主流的學派來得大膽、前衛(wèi)、激進些。
這些批判學校的老師、學生,其實都熱愛京都大學。他們覺得凸顯、保持京大榮光的方式,就是堅守批判立場。
京大百年,學校不可能沒犯過錯誤,借此機會將批判眼光轉回自身,才真正符合京大的傳統(tǒng),才能確保京大和其他學校,尤其是和東京大學不同。
第五堂課
大膽做點不同的事情
(電影《地球上的星星》劇照)
美國麻州劍橋市小小的地方,卻有兩所全世界知名的高等學府——哈佛大學和麻省理工學院。麻省理工學院緊挨著查爾斯河,從學校要到附近的大城波士頓,必須過橋。聯(lián)絡麻省理工和波士頓最主要的橋梁,叫哈佛大橋。
這擺明是早在十七世紀就成立的哈佛大學,運用他們在劍橋市的龐大勢力,欺負晚到的麻省理工學院。麻省理工恨透了每天進出都需要經(jīng)過“哈佛大橋”,長久以來多次要求重新命名這座橋,奈何勢力不如人,始終無法如愿。
有一個麻省理工學院的學生,想了一種“收復大橋”的方法。他選了一天,聚集了幾位同學,重新測量哈佛大橋的長度。
測量的工具是他自己的身體。一次又一次,他躺下來,從橋頭到橋尾,看看這座橋到底是他身長的幾倍。測量過程中,就在橋上留下每一個身長單位的記錄,最后宣布其結果。
于是這座橋有了全世界獨一無二的長度記錄,而且這種新創(chuàng)的度量做法,和“理工學院”的精神相呼應。很快地,他的身長記錄變成了這座橋最大的特色、最值得一看的景觀。
(哈佛大橋上的身長標記)
橋還是叫“哈佛”,但是人家走過這橋時,口中傳頌、心里想起的,是一個麻省理工學生。
美國的大學生活中,很重要的一環(huán)是美式足球賽。麻省理工的美式足球隊很爛,就成為哈佛學生可以取笑他們的一大把柄。哈佛所屬的常春藤聯(lián)盟,每年都有熱鬧的美式足球對抗,尤其是哈佛對耶魯比賽,那是兩所學校的大事。
有一年,耶魯美式足球隊到哈佛主場來比賽,球場上擠進了超過三萬觀眾,兩隊打得難解難分,上半場結束,中場休息了,球員要退場、拉拉隊要進場之際,突然在球場正中央響起爆炸聲,把大家嚇了一跳,驚魂甫定,一看,球場裂開一個小洞,從里面冉冉升起一顆氣球,氣球越變越大,上面寫著代表麻省理工的“MIT”三個大字。
原來,麻省理工的學生趁夜?jié)撊牍鹎驁?,埋伏了這個自己巧妙設計的開關,在那個場子里成功搶走了哈佛、耶魯?shù)娘L頭。
還不止如此,過了兩年,耶魯足球隊又要到哈佛主場來比賽時,整個劍橋城,包括哈佛學生熱烈討論的,不是兩隊實力強弱、可能的勝負局面,而是麻省理工的學生會不會又來攪局,會用什么方式惡作劇,哈佛校方又采取了什么措施來防范。
這些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,但到今天哈佛與麻省理工學生之間,都還普遍流傳著。這些故事,非但無害于麻省理工的校譽,甚至還是許多第一流學生向往麻省理工的主要理由。他們從中間感受到一種活潑、不拘一格、容許創(chuàng)意的學風。
真正優(yōu)秀的學生,誰要去綁得死死的、一切都追求正常、生怕你出格的大學念書呢?不能有和別人不一樣想法的地方,又怎么可能塑造出像麻省理工學院這樣的成就與名聲呢?
第六堂課
學習和應付考試是兩回事
(電影《3 Idiots》劇照)
臺灣曾流行一種說法,罵學生“笨蛋”,浪費生命當中最美好的時光拿去打工,其實,這種說法忽略了另外一項更可怕的浪費,就是將眾多時間耗在考試上。
如果花時間打工是笨蛋,那花時間應付考試又如何呢?打工和應付考試有根本相同之處,都是耗掉了生命中最能快速學習的時光,卻沒有學習。
應付考試不是學習。考試要考的內容,就只有那么一點點,學生卻必須花那么多時間反復練習、背誦,真的不是為了理解、學習那些內容,而是為了在考試中快速答題,拿到分數(shù)。
如果真是為了學習,哪需要花那么多時間?如果真是在學習,那國中三年、高中三年,可以學、應該學的東西,多過課本提供的十倍、百倍??!
臺灣教育最大的悲哀,就是硬是將考試、應付考試等同于學習,誤以為考試考的分數(shù),就是學習成就的證明。這兩件是天差地別,為什么可以就這樣理所當然地等同呢?
現(xiàn)在的學生大部分對歷史沒有興趣,他們不曉得背那些過去的年代、人、事有什么意義。歷史和他們無關,要如何有興趣?
是故事、是解釋,是讓他們體會、認知原來以前有人這樣生活,原來人的生活有這樣的經(jīng)驗與道理??墒枪适?、解釋寫不進我們的中學課本中,道理很簡單,故事、解釋需要篇幅,不可能三言兩語交代清楚。
課本那么簡明扼要,學生都已經(jīng)學得苦哈哈了,哪還能給他們更多、更長的內容呢?學生讀得苦哈哈,是因為被要求以能應付考試的方式讀,而不是以享受故事、認知經(jīng)驗的方式學習。
不幸的是,一旦要他們什么都記得,考試都能答出標準答案,他們就只能背誦最無趣、最無聊的史事,不可能真正了解歷史。
學習再重要不過,然而考試卻常常是浪費時間的主因,尤其是被提升為目的,取代了學習本身,無限上綱的考試。越考,學生越?jīng)]有機會去學習,也就越學不到東西了。
與其批評打工浪費時間,不如花點時間為耗在考試里的學子們說說話。畢竟打工是個人選擇,也有不少青年打工是真正出于環(huán)境需要,很難一言論定;可是考試卻不是他們哪個人自己選擇要的,更是他們誰都沒辦法選擇不要的。
考試制度如此畸形,居然讓考試取代了學習,這是大環(huán)境造成的,所以,這是我們可以去改變、應該去改變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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